這個李正鄭重其事地在瓶子上署上他的大名及制造年月,還表明了他對自己職業的熱愛與掩抑不住的自豪感。這一類聯想可以折射出千年前先民的某些生活情態,咂摸一下,不是頗有一番滋味么?
大運河保護與申遺考察團由河南進入安徽,終于在泗縣境內的公路邊見到殘存隋唐大運河通濟渠的一段,有堤壩,有水面,有橋梁,有樹木,真真實實的運河。大家非常高興,趕忙下車,近觀遠眺,興奮地談論并紛紛拍照。這段運河約有25公里,河面寬30~50米,夏季水深可達5米,雖不再通航,但仍可蓄洪和灌溉,還在為周圍的百姓造福。
眼前這段運河靜靜地躺臥了1400余年,見證了多少盛衰興亡?中華民族是歷史意識最強的民族,因此有一種詩歌最發達———懷古詩,其中頗為著名的李商隱的《隋宮》便是詠嘆隋煬帝和大運河的:
紫泉宮殿鎖煙霞,欲取蕪城作帝家。
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
地下若逢陳后主,豈宜重問后庭花!
這是對隋煬帝奢糜享樂導致亡國殺身歷史的譏諷和慨嘆:遠在長安的隋宮———紫泉宮被一片煙霞籠罩顯得荒涼和寂寞,因為皇帝已離開這里跑到揚州(蕪城)去奢侈淫樂,并準備把國都也遷到那里。如果不是天命改變,象征皇權的傳國玉璽轉到具有“日角龍庭”長相的李淵手里(即改朝換代),仍做皇帝的楊廣那掛著錦帆的龍船說不定會游到海角天涯去。由于隋煬帝命人抓來螢火蟲夜里放飛取樂,以至于由腐草變成的螢火都已絕種;如今日暮時隋代大運河堤壩上只有烏鴉盤旋鴰噪,仿佛在憑吊隋朝的滅亡。假如隋煬帝死后在地下見到他年輕時就認識的奢糜亡國的陳后主,大概不好意思再問關于“玉樹后庭花”之類享樂的舊事了,因為他自己也步了陳后主的后。李商隱是在向唐代統治者講述“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的道理,反面教員就在眼前,十分方便。
隋煬帝征高麗,修長城,揮霍無度,荒淫誤國,引起農民大起義,導致自身滅亡,留下了艷主、暴君的千載惡名。然而這就是隋煬帝的全部嗎?當年哲學家艾思奇在《大眾哲學》一書中說過:許多歷史人物都是“功半罪半”的,這話也適用于隋煬帝。他詩作得很漂亮,是個像模像樣的詩人,顯示了他的文才;年輕時率大軍平定南陳,為中國的統一立過功勛,顯示了他的武略;尤其是開鑿南北大運河,煌煌大業,澤被百代,豈可不論!在這里用得上《論語》里的一句話:“紂之惡不如是之甚也!”
隋朝結束了自漢末以來近400年的分裂局面,重新統一中國,為大運河的開鑿準備了政治和經濟條件。隋煬帝是出于治國的需要,即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的全面需要開鑿大運河的,僅僅將其理解為以游江都、賞瓊花為目的,那就未免將微積分當加減法算了。大運河的建成自然飽含設計人員的高超智慧和勞動大眾的血汗乃至生命代價,但和最高當權者隋煬帝本人的宏闊眼光以及敢于干大事業的雄心、氣魄同樣是分不開的。
大運河是隋、唐、宋三個重要朝代的南北交通大動脈,糧、綢、茶、梨、棗……等等貨物南輸北運,由此誕生了以揚州、杭州為代表的一系列繁華的大都會,形成從南至北的文化長廊,造就了唐宋兩代的文化輝煌,這可從《清明上河圖》中略窺其一斑。在淮北市柳孜集,我們剛剛看過的新近發掘出來的宋代石筑碼頭也是生動的證明。碼頭東西長14.3米,南北寬9米,北壁臨水陡直,存高5.5米,經古建專家認定是當年大運河岸邊一座繁忙的貨運碼頭。碼頭下面還發掘出古代沉船和大量陶器、瓷器、鐵器、銅錢等文化遺物。豐富的出土文物中最令我感興趣的是一件一尺多高的盛酒的瓷瓶,一面寫著一個大“酒”字,另一面寫著:“鳥有千年鳥,人有百歲人”,落款是“大觀三年 李正造”。大觀是北宋徽宗的年號,大觀三年是公元1109年,距今恰好是898年。我在這個酒瓶前駐足和我自己也喜歡抿上兩口自然有點關聯,但更因為這個瓷瓶給我們帶來一系列并非完全無用的信息:酒瓶帶廣告,說明百姓經常能喝上點酒,生活還不錯;期望通過喝酒延年益壽,洋溢著平頭百姓熱愛生活的情趣;制瓷工人會寫字,說明文化達到某種程度的普及;總共18個字中,“酒”、“歲”、“觀”三字皆有丟筆和誤筆,和手工工人的身份也恰好相符。這個李正鄭重其事地在瓶子上署上他的大名及制造年月,還表明了他對自己職業的熱愛與掩抑不住的自豪感。這一類聯想可以折射出千年前先民的某些生活情態,咂摸一下,不是頗有一番滋味么?
隋唐大運河在中國歷史上發揮了500多年的重要作用,直到元代東部裁彎取直的新運河修成,西部的通濟渠才漸漸失去效用。然而大運河的輝煌將永遠銘刻在歷史中。晚唐著名詩人皮日休的《汴河懷古》至今被人傳誦:
盡道隋亡為此河,
至今千里賴通波。
若無水殿龍舟事,
共禹論功不教多。
萬里長城和南北大運河同是中國古代的偉大工程,但就造福人民這點來說,還是有所不同的。長城在抵御游牧民族面侵上究竟起過多大作用?其實是很難說的,而現在就只剩下了供人觀賞的歷史價值;而大運河幾乎就是兩岸百姓的生命線,惠及前代,當代與后代,對國計民生的作用做多高的評價都不過分,對此沒有人會有異議。所以皮日休說隋煬如果沒有水殿龍舟一類奢糜故事,其歷史功勛當不在大禹王之下。皮日休為大運河作了歷史定論。
世界上許多運河如蘇伊士運河、巴拿馬運河的開鑿,都是載進史冊的意義重大的事件,隋唐大運河的開鑿早于上述兩運河一千多年,意義重大可想而知。它實實在在地存在了千年以上,實實在在地印證著中國古代的文明,如果進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肯定是當之無愧的。
劉景錄 作者系全國政協委員、中央黨校原文史教研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