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亡于公元九0七年,梁太祖朱溫稱帝,立國號為梁,五代十國正式開始紀元。至宋太祖趙匡胤改國號為宋,共歷53年。隋朝雖立國僅37年,但在陶瓷發展史上尚占有一席之地。后人對隋代白瓷、青瓷的演進和發展,器型及燒造工藝的特征、產地和窯口的記載都較明確,而五代時期,雖比隋代歷史還長了16年,但其在陶瓷史中的地位明顯不如隋代。
我想,這大概和隋代帝王在歷史上,比五代時期的帝王,影響要大的多有關聯吧。隋文帝楊堅開疆拓土,統一了中國;設官置署,奠定了中國封建國家官僚機器的架構;首開科舉,創立了封建社會“學而優則仕”的人事制度,他的機構和人事制度,一直被唐、宋、元、明、清歷代所仿效沿用。隋煬帝楊廣,開鑿大運河,勾通了東西南北,為大唐盛世鋪墊了堅實的基礎。楊堅流芳百世,楊廣遺臭萬年,不啻是中國歷史上的兩顆原子彈。而五代十國時期的53年間,卻歷經五個朝代,先后傳了八姓十四帝,同時,還并存著十個諸侯國,它們占據著江淮以南的半壁江山(除北漢附遼,自稱“侄皇帝”,與遼國共同占據西北一帶)。這一歷史時期,似乎是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朝代更換幾乎達到十年一朝、四年一帝,朝廷統治僅及江淮以北的半個中國。這種錯綜復雜的政治格局,使這段歷史變得撲朔迷離。研究陶瓷史和研究其他專業史一樣,如果不先理清這一時期的政治史、社會發展史,就無法研究它的陶瓷史。因為社會的發展,陶瓷手工業的發展是沿著政治史、經濟史這兩條主線展開的。
一、五代時期窯業大發展的歷史背景
許多史學家面對紛繁復雜的五代史,有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感覺,便往往將五代時期的陶瓷發展史一筆帶過。有的把它作為唐代的一個章節,有的把它作為遼代的一個章節,我認為,這對于這個時代,是很不公平的。在這一短暫的朝代里,“景德鎮窯”開始點燃的窯火,不僅日后稱霸了世界,而且燃燒至今。在陶瓷發展史上,五代時期,還有著名的“秘色瓷”和“柴窯器”,它們都是中國歷史上陶瓷作品的巔峰制作!是中國陶瓷史上的里程碑!但它們也同撲溯迷離的五代政治格局一樣,至今云遮霧罩、面目不清。雖然近幾年,圍繞著揭秘“柴窯器”,又牽出了五代時的許多燒造貢瓷的窯口如:黃堡窯、宣州窯等,以上這些窯口足以撐起五代陶瓷史的門面,但仍未引起陶瓷史界的足夠重視,仍未能還五代陶瓷史一個應有地位。
馮先銘先生主編的《中國陶瓷》一書“五代的主要瓷窯”一節,著重介紹了河北曲陽窯(宋定窯)、河南密縣西關窯、浙江慈溪越窯的黃鱔山、燕子沖、瓦牌山三個窯址,江西景德鎮窯的勝梅亭、西虎灣、湖田、黃泥頭四個窯址。中國硅酸鹽學會主編的《中國陶瓷史》一書,將唐與五代合為一章,在每節之后附帶一筆,在介紹窯口時有:越窯、甌窯、婺窯、越州窯、長沙窯、景德鎮窯、密縣窯、西山窯、鞏縣窯、蕭縣白土窯、銅山窯、淄博窯、邢窯、曲陽窯等十四個窯址。
筆者查閱了《中國全史。九?!匪逄莆宕洕酚嘘P五代時期窯業的記載:“制瓷業”以越窯(紹興)、西山窯(溫州)、岳州窯(湖南湘陰)、潮州窯(廣東潮州埠含山)、琉璃廠窯(四川華陽)五處和江西景德鎮勝梅亭窯為最?!吨袊贰酚涊d的六處窯址均在江南,《中國陶瓷》與《中國陶瓷史》所記五代窯址雖數量不同,但江南、江北各居一半?!吨袊贰冯m只記了六處窯址,但其中有廣東潮州埠韓山窯和湖南岳州窯,《中國陶瓷》《中國陶瓷史》中均未述及。且《中國陶瓷史》中稱“廣東地區還沒有發現可以確認為五代的青瓷窯址?!笨梢姽盘沾墒方纾瑢ξ宕奶沾墒费芯?,確實有待深化。其實,了解五代歷史的都應該清楚,中國歷史上,爭奪朝廷(政權)就是爭奪中原,所謂“得中原者得天下”。逐鹿中原,使長江以北的中原大地連年征戰,兵戈鐵馬,人民流離失所,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北方易碎的陶瓷,在這種兵荒馬亂的時代,既無市場,又無人愿意投入,窯場只能茍延殘喘。與此同時,長江以南九個小諸侯國,隔岸觀火,劃地為牢、豐衣足食,漸入奢華。以致南漢國皇帝,連尿壺都鑲滿珠寶。這一時期,得到長期休養生息的江南九諸侯國,面對方興未艾的世界陶瓷市場,全面繼承了大唐帝國的陶瓷出口市場,為滿足國際市場對中國陶瓷制品的需求,在窯業的發展上,有了長足的挺進。因此,我以為《中國全史》所記的江南六窯應較確切,應該還遠不止于此。五代時期,除以上三本史料已記載的之外,偏安江南的著名窯口,還有“南唐官窯”宣州窯,產品號稱“宣州雪”;生產了荊南名瓷高足碗的南平窯。江南窯口,應在規模和產量上,比江北的窯口有了質的飛躍。
縱觀五代十國時期的歷史走勢和格局變化,可以肯定地說:該時期的窯業發展,無論在新建窯口的數量上,還是規模上,南方都應超過北方,成為該時代陶瓷手工業發展的主流。因此,研究五代陶瓷史,我認為應將研究重心,放在研究南方窯業的發展上,重點搞清該時期在南方各諸侯國區域內,新建窯口的位置、數量、規模、創新產品,及其在陶瓷發展史上的歷史地位。
我們應該清醒地認識到,五代時期不僅出現了“秘色瓷”、“柴窯器”,而且,還創造出了有史以來的第三大瓷種“青白瓷”。不但青白瓷在歷史的長河中占有一席之地,而且它還衍生出歷久不衰的“青花瓷”;從而,確立了景德鎮在世界上的“瓷都”地位。這一新產品的出現,從研究瓷都---景德鎮發展史的角度講,它開啟了世界陶瓷史上新的、也是最重要的歷史階段。
二、關于五代時期器型的復雜性
辨識五代作品的器型特征,一般較注重五出筋、五葵口、唇口、玉璧底或玉環底;盤、碗則多為花口,北方窯口出現穿帶壺、倒流壺,南方窯口推出夾梁蓋罐;執壺的流,開始發生顯著變化,由圓短流,發展為曲流,但又較宋代的曲流短;胎料配比與成型工藝都有改進,碗盤盞盅的胎壁較唐明顯變薄,器型也由唐之圓潤肥腴,向宋之清雋瘦秀過渡。裝飾上,越窯出現褐彩劃花紋飾,定窯則較多“官、新官、易定”刻款。
唐、五代、遼、宋的制瓷業,在胎、釉、器型、工藝、紋飾等方面發展變化的脈絡,是十分清楚的。但在晚唐、五代、北宋早期的過渡器型,有何明顯的界定,很難找到依據。晚唐、五代、北宋早期的器型交叉,被錯誤斷代的情況應當不少。因為五代時,窯業較為發達的南方九個小諸侯國,在晚唐藩鎮割據時,即已逐漸形成尾大不掉之勢,雖未公然稱帝,但已自成體系,針插不入、水潑不進,受唐朝廷“官樣”的影響明顯減弱,皇家占統治地位的審美標準,由于諸侯割據而不再是一統天下,諸侯開始按照自己的喜好燒造器形。
五代之后,趙宋王朝建立之初,也是先得中原,而后南漸,逐步統一起東南各諸侯國的,各諸侯國在朝代的更替上,又多與北宋早期有一段交叉。大宋最終完成統一大業,已至第二代皇帝趙光義登基之后幾年。南方青瓷的代表----越窯所在的吳越,一直延續到大宋立國十九年后才降宋。吳越錢氏傳了五代,共85年,先后有32年與唐和宋交叉(五代僅傳承了53年)。這些交叉的歷史,客觀上對嚴格界定相關朝代的作品不利,造成了五代器型在斷代上的復雜性。
另外,江南諸侯國較多。五代時,南方雖相對兵戰較少,但相互間依然有吞并割讓之爭,以致邊界版圖也屢有變更,州縣更、廢,亦多不可考究其詳。加之文獻中,對小諸侯國的歷史記載又較簡,在研究五代陶瓷史時,確定窯址的具體位置、所隸屬的行政區劃,確定準確的朝代紀年,亦即斷代、斷窯口上,都會帶來一定的難度。
三、關于五代時期的“柴窯器”問題。
關于“柴窯器”,因為至今仍是個千古之謎,只見于文字記載,而不能確認遺存。因而,對陶瓷界的權威、泰斗們,是個“慎談”的題目。我在本章的開篇既已開宗明義,呼吁陶瓷史學家善待“五代”,還其本來面目,還她在陶瓷發展史上的一席之地。故筆者勇敢地將五代十國陶瓷史辟為一章。即便是拋磚引玉,也得提出幾個課題,以啟發大家的思路,逐漸構筑起“五代陶瓷史”的框架。由是,不揣冒昧,涉足了“禁區”。
關于“柴窯器”,雖后世有文字記載,為后周世宗柴榮所建官窯,但具體窯址至今眾說紛紜?!昂笾堋笔俏宕鷷r的最后一個朝代的太祖---郭威所立國號,世宗柴榮繼承,他們勵精圖治、革除積弊、倡導統一,政治清明,是五代時最輝煌的一朝??上纱实蹐陶蛔憔拍?,但史界認為,他們為大宋的統一江山,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昂笾堋笔雷谠谖粌H五年,平定中原后,先后攻取秦鳳、三征淮南、收復三關、盡復江北大地,把五代初形成的中原與吳越,在東部以江淮為界的版圖,擴大到以長江為界。首開了向南統一國土的先河。否則,后人記史時,不會對這一朝僅三代九年的政績,有如此之高的評價。如對后周一朝九年,治世的大政方針和政局變化進行研究,我覺得,不論是郭威還是柴榮,都不大可能有時間和興趣去營造“官窯”,生產“柴窯器”。至于周世宗的兒子,年僅七歲,繼位僅數月(是為恭帝),則更不可能去造出精美的“柴窯器”。郭威在位三年,剛一繼位就“詔罷四方貢獻珍饈”,“又罷戶部營田務,解除租牛課稅”,減輕稅賦,讓久經戰亂的百姓得以休養生息。他說:朕起于寒微,倍嘗艱苦,遭時喪亂,一旦為帝王,豈敢厚自奉養,以病下民乎!”況且,其在位僅三年,象他這樣的君王,恐怕不會在短暫的執政期,去營造什么“官窯”。
而傳說中最言之鑿鑿的“柴窯為后周世宗柴榮燒造”之說,以我之見,亦不可能。世宗繼位之初,即逢遼兵入侵西北,世宗御駕親征,高平決戰后,方始扼制了遼與北漢的進攻。之后,他革除弊政、懲治驕將、選賢任能、澄清吏治,這一治又是兩年。待百姓稍事生息,他又率軍親征三年,“以治伐亂”,先后攻取秦鳳、三征淮南、收復三關,最終病死在抗遼的征戰中。在位五年,戎馬倥傯、南征北戰、食不甘味、席不暇暖,何來興趣與雅致研究陶瓷容器?如說他在金戈鐵馬的選、養、造方面,有一定造詣,尚在情理之中。
古陶瓷燒造方面有建樹的帝王,盛唐李世民、李隆基之唐三彩;偏安江南的吳越國錢氏之“秘色瓷”;昏庸奢華宋徽宗的“鈞、汝、官窯器”;以及宋徽宗的兒子南宋高宗趙構,坐穩南宋小朝廷后,之燒造“南宋官窯器”。這些帝王均與世宗柴榮這種勵精圖治的初創期皇帝,在時局、喜好上,大相徑庭。如世宗帝能再坐上個十年的金鑾殿,此“柴窯器”到有可能出自他意下。僅此五年短暫的執政,時間上,實在容不得他造出驚世之作。
披閱有關記述古陶瓷的古籍史料,至今尚未發現五代、宋、元時期,有關于“柴窯器”的記載。去年曾鬧騰了一段時間的歐陽修(北宋)《歸田集》中,所記有關柴窯片斷,后亦成為子虛烏有。目前只能確認,有關柴窯器的記述,仍是從明代開始的。精美絕倫的柴窯器出現后,長達五百多年未見史載,這實在是超出常理、令人費解的謎。
搜集一下“朱明”一朝的文獻,筆者共發現在一十三人的著述中,論及“柴窯器”?,F恭錄于后,至于清及民國的記載,無非大同小異,就不再列舉了。
1、曹昭的《格古要論》(王佐增補):“柴窯出北地,世傳柴世宗姓時所燒者,故謂之柴窯。天青色、滋潤細膩,有細紋,多是粗黃土足,近世少見?!?/strong>
2、文震亨的《長物志》“窯器,柴窯最貴,世不一見。聞其制: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未知然否?”
3、董其昌的《骨董十三說》“世稱柴、汝、官、哥、定五窯,此其著焉者”。
4、田藝衡的《留青日札》“至吳越王時益精,臣庶不得用,謂之秘色,即所謂柴窯也。有云:若有看柴窯,雨過天青色”或曰“柴世宗時始進御也”。
5、高濂的《遵生八箋》“高子曰:論窯器,必曰柴、汝官、哥,然柴則余未見之,且論制不一,有云‘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是薄瓷也,而曹明仲則曰‘柴窯足多黃土’何想懸也!”
6、谷應泰的《博物要覽》“昔人論柴窯曰: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
7、周履靖的《夷門廣牘》“柴窯出北地,天青色。滋潤細媚,有細紋,足多粗黃土,近世少見?!?/strong>
8、張應文的《清秘藏》“論窯器,必曰柴、汝、官、哥、定。柴不可得矣。余向見殘器一片,制為絳環者,色光相同,但差厚耳。’
9、黃一正的《事物紺珠》“柴窯制精色異,為諸窯之冠。”
10、張謙德的《瓶花譜》“尚古莫若銅器,窯則柴、汝最貴,而世絕無之?!?/strong>
11、謝肇淛的《五雜俎》“陶器,柴窯最古,今人得其碎片,亦與金翠同價矣。蓋色既鮮碧,而質復瑩薄,可以妝玩具,而成器者,杳不可復見矣。世傳柴世宗時燒造,所司請其色,御批云:雨過天晴云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strong>
12、徐慶秋的《玉芝堂談薈》“陶器,柴窯最古,今人得其碎片,亦與金璧同價,蓋色既鮮碧,而質復瑩薄,可以裝飾玩具,而成器者不復見矣?!?/strong>
13、呂震等撰的《宣德鼎彝譜》“內庫所藏柴、汝、官、哥、鈞、定。”
以上明代十三人的著述,仔細揣摩,沒有一人明確稱:親見過柴窯器,大都稱其:不可得、不復見、世絕無之,記事之人均為耳聞言傳,道聽途說。且以上文字均不屬史志,可信度較低。清、民國的著述者,亦如是。親眼所見而記之的,只有清朝的乾隆帝。載于《清高宗御制詠瓷詩錄》的詠柴窯器御制詩有五首:其一《詠柴窯枕》“色如海玳瑁,青異《八箋》遺。土性承足在,銅非鉗口為。千年火氣隱,一片水光披。未若永宣巧,龍艘落葉斯?!?/strong>
其二:《詠柴窯如意枕》
“過雨天青色,《八箋》早注明。睡醒總如意,流石漫相評。晏起吾原戒,華祛此最清。陶人具深喻,厝火積薪成。”
其三:《詠柴窯碗》
“治自柴周遂號柴,冠乎窯器獨稱佳。鏡明紙薄見誠罕,足土銅口藏尚皆。內府數枚分甲乙,《夷門廣牘》類邊涯。都為黑色無青色,記載誰真事實諧?!?/strong>
其四:《詠柴窯枕》
“《遵生》稱未見,安臥此何來?大輅椎輪溯,春天明鏡開。薦床猶蟹爪,藉席是龍材。古望興遐想,宵衣得好陪。堅貞成秘賞,苦窳漫嫌猜。越器龜蒙詠,方斯信久哉?!?/strong>
其五:《官窯小瓶》
“宋時秘色四稱名,不及柴窯一片瑛。下視永宣茲又貴,由來品第鮮常衡?!?/strong>
從以上御制詩文的字里行間看,清宮似有柴窯器典藏,乾隆帝不僅見過,而且還安臥過柴窯枕。但這五首御制詩所記載的所謂柴窯特征,與朱明時期十三人所著述的柴窯器之特征有的相同,有的相去甚遠。明代的民間記述為“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足多黃土”,而乾隆帝的記述似有兩種類型,一種是“色如海玳?!薄岸紴楹谏珶o青色” 、“足土口銅”;另一種是“過雨天青色”、“鏡明紙薄”。
御制詩中的前一種,倒頗似吉州窯的作品。而目前已被研究者加入“柴窯器”競選的窯口有:汝窯、鈞窯、黃堡窯、景德鎮窯、越窯,都屬于后一類“天青色”型。
現代,國內、國外均有學者認為,較為符合史料記載特征的,應是景德鎮湖田窯之影青精品。此種猜測,筆者不敢茍同。因五代時景德鎮為南唐所據,不在后周的疆域之內。若為后周官窯器,起碼應在后周的版圖內,即應在江淮以北的中原之地。因此,如以景德鎮窯影青器入選,只可能是小諸侯國的貢品,類似于越窯的“秘色瓷”性質。但是,景德鎮制瓷業的歷史,又無五代時,已作為南唐國貢品進貢的記載。
倒是黃矞的《瓷史》中有“宣州瓷窯,為南唐所燒造,以為供奉之物,南唐后主猶好珍玩”“邑人有劉慶者,昔從軍至寧國南陵縣(皖南),掘壕溝發一古冢,系南唐‘保大’年號磚砌者,中得一碗,上肆而下斂,作平坦勢,唇緣外倚,無釉,底頑實,足亦糙,內起六楞,色卵青而微灰,碎紋如毛,近足處釉乳紺黑,若浮拭以漆,蒼然混玉,厚近二分,然于烈日中照之,光瑩欲透。南陵古宣州域,真宣州窯器?!钡挠涊d。這里所說的今安徽宣州的古窯器,《景德鎮陶歌》中亦有“嫩荷寒露透琉璃,縹色何如秘色瓷。昨晚月圓新試碾,宣州雪白鳳州詩”的記載。
五代時的南唐宣州,現已發現的古窯址有:東門渡窯、涇縣窯頭嶺窯、琴溪窯、繁昌縣柯家沖窯等,究竟誰是正宗的南唐官窯“宣州雪”尚不可考。不過筆者倒是有幸,在宣州的一家古玩店里,覓得白釉水盂一只,為白胎、白釉、臥足,頗似“宣州雪”,接近定窯而不是定窯。
白釉臥足水盂 腰部最大徑7.8厘米 高4.2厘米 口徑2.7厘米 右圖為底足。 |
白釉臥足水盂
腰部最大徑7.8厘米 高4.2厘米 口徑2.7厘米 右圖為底足。
五代時江南的吳越國向中原進貢“秘色瓷”,南唐國向中原進貢“宣州雪”,當然《瓷史》也是成書于清代。筆者尚未見到更早的文獻記載,是否與“柴窯”概念的產生如出一轍?也未可知。但筆者認為,如景德鎮影青和“秘色瓷”可以加入“柴窯”競選,那“宣州雪”、“吉州玳瑁釉”豈不也能忝列候選隊伍?姑且作此猜測吧。最終,還需象秘色瓷出現法門寺地宮“金銀寶器衣物帳”,那樣的轉機才能定論。
“世傳柴瓷片,寶瑩射目,光可卻矢”(見《景德鎮陶錄。古窯考》)。柴窯已慢慢被后人演繹為“神器”,可避箭矢。大概是只有官窯才能造此神器吧?因為君權神授。中國歷史上,后人喜歡把無主的功勞,記在他們所鐘愛的君王頭上,五代一朝,后人評價最高的,也就是后周柴榮皇帝了。后人遂把制造精美柴窯器的功勞,附會于他。這在歷史上也有許多先例,如按這一思路考慮,尋找柴窯的時限,可擴大至五代十國的五十三年間,范圍可增至中原及十個諸侯國的廣大區域。但只能是后人演繹的所謂“官窯”了。
關于柴窯器系湖田窯燒造之說中,把影青的積釉泛青,理解為“青如天”;由此,我想到了五代定窯或邢窯也會因“積釉泛青”而有柴窯的“嫌疑”。
其一,定窯與邢窯,五代時均生產貢御之瓷,分別帶“官”字款和“盈”字款,盈字款為皇宮“大盈庫” 庫房的簡稱,邢、定二窯,五代時均為貢窯,是有典籍可考的。
其二,邢、定二窯均居中原,屬后周的版圖,具有成為“后周官窯”的基本條件。
其三、五代時,邢、定二窯即已得到高度發展,而景德鎮窯的青白瓷尚處于初創階段。就產品質量而言,尚不能達到“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的贊譽,而邢、定二窯的質量,當時均應超過景德鎮窯許多。不能把景德鎮窯宋代的業績,記到五代時的頭上,而與柴窯混比。
其四,據考,定窯燒造工藝是在五代時,由燃柴改為燃煤的,俗稱燃柴的窯為“柴窯”燒造,而定瓷中柴窯燒造的白瓷,在感觀上,最大的區別就是泛青,而煤燒的泛牙黃色。柴窯燒出的泛青瓷器,在積釉處亦近似影青,有“青如天”的感覺。行內為區別新老,把柴窯所出器皿喻為“青如天”。天長日久,被后人演繹為后周官窯---皇家燒造---為神器---為真龍天子所燒造。。。。。。
這在古代,窯業不能登大雅之堂,不見諸文獻記載,只能在民間口傳言播,而漸被失真、神化,也是非常自然的變遷。在柴窯器沒有揭秘之前,此假說,姑且也作為一種猜想吧。
柴窯器的尋蹤,使眾多古陶瓷愛好者魂牽夢繞,由是,產生出許多離奇古怪的猜測。這些猜想可為尋找柴窯,提供寶貴的線索,為“柴窯器”的最終浮出水面,縮短時日。它們也像歌德巴赫猜想、科學幻想、科學預言一樣,為后人的探索揭秘、啟迪思路,指點迷津。因此,我才不厭其煩地選輯史料,并與幻想者為伍,以期使“柴窯假說”更臻完善。
圖為五代黃堡窯青釉深腹碗。殘長12.5厘米。黒灰胎、青釉泛綠、滿釉支燒。
四、關于五代黃堡窯
為區別于宋代的耀州窯,古陶瓷學界,將五代的耀州窯址稱為“黃堡窯”。筆者曾數次赴銅川市調查耀州窯址。印象最深的,還是五代時黃堡窯作品的精湛和青翠。她的釉色之美腴、胎質之細膩,絲毫不遜于越窯的“秘色瓷”。黃堡窯在器型上,有官氣十足的深腹碗,有聰明絕頂的倒流壺;釉色上,有酷似秘色的“艾葉綠”;胎料仍是單一的坩土礦石,雖經反復淘洗漂練而成,不屬二元配方。但其胎質、胎色、硬度已幾近南宋官窯的黑色胎質---鐵骨胎。施有一層薄薄的化妝土,由內而外地泛出幽深古雅的艾綠色,光瑩奪目,玻璃質感強,并開有細碎紋片;工藝上滿釉裹足,用石英沙粒團支燒;先于定窯、景德鎮窯,出現了剔刻技法的高浮雕紋飾。 五代黃堡窯青釉高浮雕牡丹紋執壺
這些到南宋才為其他名窯逐漸采用的制瓷工藝、技法,在五代時就集于“黃堡窯”一身,是十分難能可貴的。歷史上,一個窯口在某一方面有所突破,已屬不易,若兩個方面同時有重大突破,必定會造出當朝著名窯器。而五代時的黃堡窯,不僅在器型、釉色、紋飾三個外在方面有重大突破,而且還在胎質、燒造工藝兩個內在方面,同時有了重大突破,它的作品在 當期的陶瓷器中地位之顯赫,可想而知。
初識五代黃堡窯的作品,她所給你的震撼,會使你頓悟,她之所以能突破唐代“南青北白”的格局,而兀樹起“北方青瓷”的旗幟,形成“耀州窯系”;在宋代六大窯系中,能占有一席之地,是她的內在潛質之必然。
陜西考古研究所編印的《五代黃堡窯址》一書稱:在發掘銅川第四中學附近的五代黃堡窯窯址時,共出土了十四件帶“官”字款的青瓷碗、盤瓷片,多仿金銀器造型。胎為灰色,裹釉支燒、制作精細、格調高雅、釉面瑩潤、開細密紋片。疑為古瓷書中記載的“東窯”或“董窯”作品。現有學者又疑為五代時的“柴窯”。筆者認為,五代時的黃堡窯,有此高檔產品,而未見諸于史料記載,確實有讓人費解之處?;蛘?,當時被記為“柴窯”或“東窯”也未可知。但《宋史》中,確有耀州瓷器貢御的記載。五代窯址出土的“官”字款器皿,不僅明確表明該窯曾沾“官”氣,而且曾為貢品、為宮廷御用則屬確鑿。
以上,我們從撲朔迷離的“柴窯器”,說到“秘色瓷”、“宣州雪”,說到有“饒玉”美譽的景德鎮窯,疑為“董窯”的黃堡窯,這些古陶瓷歷史上,至高無上的巔峰制作,難得一見的“神器”,都產生在五代十國的一朝五十三年間。這絕非偶然天成,它必定有著深刻的歷史背景,應是社會發展的規律使然。
五代時期的戰亂,造成了政權的頻繁更替,可謂朝秦暮楚。五十三年間,五朝八姓十四帝,似乎是中國封建社會最不穩定的時期。中原五朝的定都,搖擺在西安與洛陽之間,十個諸侯國又先后有十幾個都城,這種政治中心的多元化和遷徙不定,都將影響著社會經濟的發展和窯業的發展。那么五代的制瓷業,究竟是如何在動亂中求得生存和發展的呢?又是如何化害為利、化腐朽為神奇、創造了五代時期窯業的輝煌呢?分析起來,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原因:
1、隋唐兩朝,一統江山的穩定時期,長達三百多年。這一時期,中國的制瓷業得到了長足的發展,有了殷實的家底和空前的規模。同時,隋唐大運河將西部、北部窯業的生產,與海上陶瓷之路的起點,江都、明州、泉州相連接。中國陶瓷取代了貴重的金銀器,占領了亞、非、歐的沿海市場,國際市場為中國的制瓷業,提供了豐厚的利潤和積累,有了殷實的家底,使中國的制瓷業,逐漸產生了抵御市場蕭條萎縮的能力。這是五代時期所接受的隋、唐兩朝在經濟上的傳承。
2、隋唐兩朝三百多年,制瓷業所形成的“南青北白”格局,以及以壽州窯為代表的黃釉,以唐三彩、長沙窯、魯山窯、邛崍窯為代表的彩釉,均在制瓷工藝上有了創新突破。如:白瓷燒造技術的成熟,匣缽盛燒技術的推廣,彩釉技術的成熟,窯內氣氛控制技術的日臻純熟,分工的進一步細化等,為制瓷業的推陳出新、研精創優,奠定了堅實的基礎。這是五代時期所接受的隋、唐兩朝在技術上的傳承。
3、由于隋唐兩朝在經濟與技術上,為五代時期窯業的發展奠定了雄厚的基礎。一些有遠見卓識的窯主,在長達五十三年的分裂戰亂時期、在生產萎縮、市場蕭條的境遇中,得以苦練內功、禪精竭慮,研發精品。正是:是金子什么時候都會發光。唐代海運初開,海外市場廣大,產量劇增,難免蘿卜快了不洗泥,熟練工匠也無暇精雕細琢,謀篇布局;在原料的淘洗捏練上,不能過于耽誤工時,作品難免不精、不神,工藝亦趨向減化、程式化,以便于操作、提高產量。五代時期生產萎縮時,精明的窯主必然會精減小工,留住骨干技師,以圖東山再起。而那些畢一生精力,癡心制瓷藝術的工匠,閑暇之余,可用心推敲、細心揣摩、反復試驗、分析比較、日積月累,以為后來蓄勢待發、一鳴驚人。戰亂為中國的窯業,提供了總結、提高的寶貴機遇。
4、五代十國時期,中國雖然分裂為若干諸侯小國,但仔細研究一下,以上幾個較有成就的窯口的地理位置,就會發覺,五代的分裂格局,其實對這幾個窯口出口貿易運輸的影響都是不大的。首先,越窯在吳越國的版圖內,它的出口有自己的揚州港、明州港(寧波);吳越與中原以淮河、長江為界,隋唐大運河的通濟渠段,盡在中原朝廷的掌控之中,越窯瓷器東出海外、西貢朝廷,運輸是沒有問題的。
其次,地處中原的黃堡窯,依舊按進京路線到達洛陽后,繼續沿隋唐大運河東進,在泗州汴口或淮安清口,與吳越交割貿易,或假道吳越的刊溝、江南運河、浙東運河出海貿易。
第三,柴窯如在中原,運輸亦如法炮制。
第四,“宣州雪”和景德鎮“饒玉”,均在南唐國版圖內。南唐與吳越兩國相鄰,水運可沿長江東進,或在邊界交割,或假道吳越的長江出海也很便利。與中原的黃堡窯一樣,反正是對外貿易,通關驗貨多一次也是不能怕麻煩的。從隋唐大運河出土的遺存分析,五代時期大運河是通航的。唐代時,瓷器的國際市場已經打開,瓷器較金銀器,在價格、性能、衛生安全等方面都較優越。國際市場需求很大,作為世界制瓷中心的中國,中原的戰亂,使偏安江南的吳越和南唐,魚利了海外市場,狠發了一筆橫財。所以五代時,這兩個小國都富得流油,絞盡腦汁造出貢瓷,孝敬中原朝廷,讓他們別擔心乖孩子,盯著逆子,狠狠地打、慢慢地打。
5、如果沒有隋唐時期的積累和傳承,沒有已經開發成功的國際市場,五代時的窯業,就不可能取得如此神奇的成就,創燒出如此精美絕倫的作品。晚唐藩鎮割據時的兵荒馬亂已有幾十年,加上五代一朝五十三年,公元九世紀下半頁,到十世紀中葉,將近一百年,中華大地都處在戰亂之中,一個成熟的工匠,是熬不過這漫長歲月、而再造輝煌的。他需要一代一代的傳承,象愚公移山一樣,子子孫孫、口傳身授。中華文明之所以博大精深,正是由這樣一代一代的傳承。雖歷經戰亂遷徙,哪怕失業改行、顛沛流離,那些有心的工匠,也不忘傳承、光大這門手藝。所謂隱居深山、身陷囹圄,仍不乏著書立說,
苦練絕技之“癡人”。這就是中華民族特有的“民族魂”,這是一種對民族文明的責任感,是先人們生命演繹和傳遞的意義。
五、五代時期的大運河瓷
為給五代時期的陶瓷史鳴不平,呼吁在中國陶瓷史中給五代十國一席之地,讓“柴窯器”、“秘色瓷”、“宣州雪”、“饒玉”“黃堡窯”能夠堂而皇之地入冊在籍,以上,我用了很大的篇幅,為五代陶瓷史提供了一些資料。下面還是說一說五代十國時期的“大運河瓷”吧。
汴河(隋唐大運河通濟渠)在五代時期,雖已無漕運之要務(東南之地,已盡為諸侯之國,不再賦稅),但650公里的汴河運道,卻盡在中原帝國的掌控之中。即使作為通達政令的中樞、調兵遣將的水路、航旅貿易的渠道,五代帝國版圖內的汴河,在這一時期的五十三年間,還是應該保持其通暢無阻地。況且,中國歷代帝王,雖在諸侯割據、實際控制區縮小的時候,承認國力有所減弱。但不論何時,都未承認過主權的喪失,都要在交通上,主動保持與諸侯勢力的溝通。
據《泗洪合志。汴河考》記載,“泗州與虹縣皆跨汴而城,其上游靈璧、宿州亦然?!薄芭f州治西,有橋跨汴河,名曰汴泗橋”。泗州分為東、西二城,汴渠(隋唐大運河)穿城而過,注入淮河。古泗州城,沿汴渠兩側,均筑有城墻,活脫脫一個水上要塞,易守難攻,在汴口,若依汴泗橋設卡,即可控扼此水路。五代時,淮河之南為吳越國所據,吳越錢氏一向納貢稱臣,并非好勇斗狠之輩;吳越對中原,即無犯境之虞,又有糧草后援之需。因此,五代時,從中原帝國的利益角度考慮,沒有廢棄汴渠的理由。
只是五代時期,中原戰亂不斷,朝廷財力多用于征戰,對通濟渠難免疏于修浚,航道淺澀;加之,通濟渠又是連接南方膏腴之地的黃金水道,常發生兵匪劫掠,航道失事較多。從形成文物遺存的角度分析,河道疏浚少,航道條件差、失事多,都是形成大量文物遺存的有利條件。尤其瓷器,既不是兵匪打劫的目標,又要殺人滅跡,那么這些笨重易碎的瓷器,便只能葬身水下。當年的殉葬品,成為后世的文物,正是古董的一條重要來源渠道。所以,五代歷史雖短,大運河中遺存卻不少。
我所見到的五代時期的大運河瓷,都十分精美,北方的窯口有邢窯、定窯、鞏縣窯的白釉、唇口玉璧底碗、五出花口的筆洗、穿帶壺、夾梁蓋罐,應多為出口外銷產品。
上圖:五代鞏縣窯白釉荷葉洗??趶?0厘米 高8厘米 五出花口,三泥點足。
下圖:邢窯白釉穿帶壺 高17.4厘米 口徑6.5厘米 底徑7.2厘米
穿帶壺為五代典型器,底足墻的切削工藝,具有邢窯的明顯特征。應為外銷瓷。
下圖:白釉唇口玉環底碗:口徑13.2厘米。底足無釉,工藝精良,胎骨潔白、粉細。從工藝、胎質、釉質看,即不同于邢窯、定窯、鞏縣窯,也不同于磁州窯。
上圖:白釉唇口玉璧底碗 口徑15.5厘米 釉面有明顯淚痕 胎質細膩堅致 應為五代時定窯所產精品。
南方的窯口有越窯秘色瓷的玉璧底碗、盤、盞,長沙窯彩繪碗、盤、執壺等,應多為供奉之物。
上圖: 五代越窯的玉璧底碗,隋唐大運河出土??趶?4厘米
下圖:五代越窯玉璧底碗,從胎質和釉色看,應為慈溪上林湖地區中心窯場作品。
口徑11.9厘米
下圖與上圖應屬同一產地,都是隋唐大運河遺址沿岸征集品。作品十分工致規整,與北方的白釉玉璧底碗相比,明顯小巧俊秀。
五代時期,地下大運河中出土的古陶瓷,在胎釉的燒造火候上,應是一個分野。五代時,北方一些窯口開始以煤炭為燃料,燒造瓷器,窯室溫度高,瓷化程度高,但北方受戰亂影響,產量較少,因而進入大運河的流通量也較少。而南方開始發達起來的制瓷業,因無煤炭開采,仍沿用木柴為燃料燒制瓷器,相對火侯較弱。那么,火候較弱的大運河瓷,胎體就不夠堅致,釉面就容易沁入土、堿,邊楞較容易磨損。
隋唐、五代時期的陶瓷器與宋、元時期比較,從胎釉的火候上一般應該較容易辨識。五代及其以前的大運河瓷,與五代以后的大運河瓷,從外觀品相上區分,舊氣比較足,行話說比較開門。五代及其以前的大運河瓷,大部分窯口的釉面溶融都不夠足,?;鹊?,釉面一般開有細小的芝麻片紋。在地下埋藏近千年,難免有土堿從片紋沁入,尤其在高倍放大鏡下觀察,釉面沁入的土堿十分清楚醒目。而宋代及其以后的作品,由于火候高,釉面?;潭雀?,沁蝕少,辨認難度就大了。五代時火候的分野,應是鑒識大運河瓷的一個大的規律,要捻熟于心。
五代一朝瓷業的發展,是中華民族的民族手工業艱苦發展歷程的生動寫照,她的不屈不撓精神應載入史冊。這也是研究、編撰五代陶瓷史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