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讀書日公布的“2020年中國好書”年榜33種書籍中,劉慶柱先生的《不斷裂的文明史:對中國國家認同的五千年考古學解讀》就在其中。劉慶柱先生在這本著作中將“家國情懷”“家國一體”視為中華民族國家文化“不斷裂”的思想和精神基礎,這與他認同的中國考古學內核也相一致,他說:“我們中國在不同時代、不同王朝、不同政治實體、不同族屬的國家統治者、管理者,都堅守著相同的國家文化理念,這就是國家認同。五千年來王朝更替文化卻一脈相承,強調的是‘愛國’這個大框架,這也是有中國特色的考古學一直在證實的。”
放高眼界,不要“流于世俗”
在多次交談中,劉慶柱“敲黑板”一再強調中國考古學要從“大”處著眼,考古人一定要把自己放到社會里去做學問,才能觸到本質,否則根本就講不出科學道理。中國考古學誕生歷經百年,劉慶柱親身見證了后60年的發展,特別是近幾年中國考古學大步往上沖的、不可思議的變化讓他頗為感嘆卻又泰然觀之,甚至常常逆向反思,他認為考古學和自然科學擁有同樣規律,“否定之否定”從而得以不斷發展,現在中國考古學到了一個歷史節點,受到了各方面重視,是大勢所趨。中國考古學被關注被需求,被提倡要“建設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考古學”,究其根本是為什么?國家大事那么多,專門提到考古學,想讓“考古”干什么?考古人自己應當要有清醒的認知:“考古學抓的是大問題,盯的不是值錢、好看、工藝、收藏……江山是王朝,山河是國家,江山易改,山河不變,不變的原因是什么、制度的優越性在哪里?考古學要回答的是這些問題?!?/p>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早在劉慶柱高中時期,他除了愛讀四大名著,還讀中國通史、世界通史、中國古代思想史以及《孫子兵法》、《公孫龍子》和一些介紹先秦諸子百家的學術書籍,更偏愛黑格爾、叔本華、羅素等人的著作。少年的他就開始訂閱《國際問題研究》雜志,對哲學社會科學、人文科學興趣濃厚,尤其想從歷史學中探究社會發展的規律性,因此他努力并如愿成為北京大學歷史系學生。時隔60年,劉先生對那時一個涉世不深的高中生如此“憂國憂民”依然是贊許的,“真的不是矯情不是做作,我熱愛自己的國家,我為中國悠久而燦爛的歷史感到驕傲?!钡搅舜髮W第二年,劉慶柱就選擇了“考古學”,并深信“考古學在中國這片土地上是大有作為的?!彼吹剑祟愐延?00萬年的歷史,而“狹義歷史學”(文獻歷史學)僅研究了人類全部歷史的0.2%,人類歷史的99.8%需要考古學去解決,這就是他選擇考古學專業的主要原因。
“考古實證了中國百萬年人類史、一萬年文化史、五千多年文明史”,劉慶柱覺得這段話講得很透徹,“歷史越近越重要,考古亦然。”他在談話中很多次提到一個觀點就是“近現代很重要,并非越早越重要??纯醋罱嫉挠媱澋?025年基本建設完成的大運河、長城、長征、黃河國家文化公園,作為中華文化重要標志,這些是大傳統?!北热绱筮\河申遺,他認為最重要的一段是隋唐大運河,以洛陽為起點,呈人字形,一撇到北京一捺到揚州,建糧庫屯軍糧,隋煬帝不是為了“說走就走的旅行,吃著火鍋唱著歌”,而是修建一條高速公路,這是國家最基礎的工程之一, 古今都如此。再分析下沿途建筑的性質就會更加明白修運河的真實目的。因此,劉慶柱篤定地說:“考古學的大方向不應該流于世俗,眼界要高。學科的創新發展是為了國家不是為了愉悅眼球,要想著大處,學科對社會的貢獻才會大,在大事上作出貢獻,國家才會更加重視、扶持。有為才能有位,沒有作為就沒有你的一席之地!”
腳踏實地,學會“好好說話”
劉慶柱奮戰考古一線的時間很長,幾十年來都在前沿。他的考古實習是在中國考古學“圣地”安陽進行的,但他的考古人生剛起步沒多久就因“文革”中斷,1971年,他又錯過去西北大學恢復的考古專業任教機會,被調到陜西省咸陽地區文化局文物管理委員會工作,“塞翁失馬焉知非?!??從1972開始的數十年間,劉慶柱先后對秦都咸陽遺址、漢唐帝王陵墓、秦漢櫟陽城遺址、漢宣帝杜陵、漢長安城遺址、阿房宮遺址進行了考古調查發掘與勘查研究,還對曹操墓進行了考察確認……注重“大格局”的理念,或許就是從劉慶柱主持發掘的第一個項目秦都咸陽遺址開始形成的。“考古考的是什么?是國家大事!先做大的后做小的。通過墓葬、陪葬墓看組織路線,通過組織路線看政治路線,通過發掘墓葬的規模大小說明社會經濟發展的基礎和變化,探尋到組織路線和社會發展的關系……反映的是國家政治、社會制度的變化。”劉慶柱先生一直堅持這種“吃白菜先吃白菜心”的想法和做法。
在田野考古發掘工作最集中的20多年里,劉慶柱每年在露天工地工作的時間不少于10個月,工作之余擠出時間看書、動筆,以一年一個簡報的效率積累研究成果。往往是簡報出來,緊接著報告就有了,報告剛出專著也出版面世?!皩憰统燥堃粯樱瑳霾藷岵擞腥澯兴?,既做宮殿也做官署和相關典型建筑,五年間一年一個類型……”。十幾年前他就“天天給自己加碼”,現在仍馬不停蹄未見減速。以前是把目標計劃列在小本子上,如今就用手機備案,有的事情沒完成他難免也會自責一番:“時刻謹記有好多該干的事沒干完呢,也提醒自己不要眉毛胡子一把抓?!?/p>
劉慶柱先生現在的作息似乎也“慣性”使然,晚上11點左右睡,早上5點半起。他還是依然愛“走路”,只要無事耽擱他都會在傍晚7點來鐘走上一小時,也許邊走腦子里邊轉悠著今年要努力完成的一部與“冷門絕學”相關的著作該怎么寫,或者會因為刷到了某些捉摸不透的語句搖頭思慮……劉慶柱先生一貫反對“故弄玄虛”,他一針見血地指出:“中國話、中國詞語足夠利用的了,文章里制造出一些別人聽不懂、自己也不清楚的名詞,實際上就是你自己不明白,才故作神秘!現在提倡普及考古知識,面對的是非考古專業的人群,大家大部分都受過高等教育,語言文字能力都是有的,所以考古人自己的學術術語要規范化、要有共識性,盡量使用常用詞匯去解釋解讀,對考古學的科普才有好處。”他還進一步談到,建設“有中國特色的考古學”的其中一方面是要和西方考古學進行對話,因此話語系統要接軌,中國考古學講的是歷史而不是現象,把考古學的“中國話”說好、說明白是最基本的。
愛國為國,才是“中國特色”
近十年前,劉慶柱就非常關注中國考古學的特點、文明形成(即國家出現)與考古學文化的關系等。不久前,他發表文章《中國特色考古學解讀:百年中國考古學史之思考》,從文獻、歷史、理論等方面剖析闡述中國考古學的重要特色。
“考古學在中國的誕生,恰恰是伴隨著五四運動喚醒的從疑古走進釋古,再由釋古走向20世紀20年代誕生的中國考古,因此中國考古學從其誕生之日起就肩負著科學回答中國人從哪里來、中國是什么等根本問題的使命,這也是導致中國考古學的定義與歐美考古學不同的重要原因?!眲c柱談到,面對19世紀末20世紀初殖民主義者對中國古物大肆掠奪,當時剛剛傳入中國的考古學恰恰給了愛國知識分子契機和希望,他們通過考古學開始更科學地了解自己國家重要古物的歷史、科學與藝術價值,同時對古物的尋求、認識、保護也成為愛國知識分子的追求,為中國考古學的社會功能與科學價值認知奠定了基礎,這也是中國考古學學科定位于科學探索中國歷史的社會基礎。一個世紀以來,中國考古工作者為尋覓、探索、研究中華文化之根與發展脈絡,在廣袤的中華大地上“風餐露宿、青燈黃卷,展現了深厚的愛國情懷、堅定的學術志向、頑強的工作作風”,科學地探尋著中國先民鑄就的“百萬年的人類史、一萬年的文化史、五千年的文明史”。如1920年代開啟的河南澠池史前仰韶文化發現、李濟晉南西陰村史前仰韶文化遺址發掘、北京周口店猿人考古發現、中研院史語所般墟考古發掘等重要考古發現使風行西方的“中國文化西來說”遭受重創,極大地振奮了中華民族的愛國熱情。
如今博物館、遺址公園等文物文博開放場所,青少年觀眾越來越多,也許還有些年輕人沒有意識到,他們熟悉的五四運動正是中國考古學誕生的歷史背景之一,“愛國、民主、科學為主旨的五四運動,煥發了國民科學認知中國歷史的渴望,為此前傳入中國的考古學的誕生奠定了重要的思想基礎,也是五四運動之后考古學誕生和迅速發展的內在原因?!眲c柱說,中國考古學的誕生與近代中國歷史所引發的愛國情懷及科學救國思想密不可分,這種歷史學與各民族的民族自豪感的關系在世界歷史上并不鮮見,近代考古學在歐洲的誕生,其原因之一就是為了探求民族文化的起源以激發民族自豪感??脊艑W傳入中國之時,中華民族正處于危急之秋,要解決中華民族是否“還在少壯”,要尋覓出中國人的原始出來,考古學家自然是責無旁貸。
20世紀前半葉,中華民族面臨國破家亡的危機,考古學家科學救國的思想及愛國熱情空前高漲,一批學有所成的中國學者成為中國考古學的創建者和實踐者。新中國成立后,以郭沫若、尹達、夏鼐為代表的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考古學家,成為中國考古事業的核心領導者,他們締造了中國特色的考古學,他們曾教誨:“在考古學方面應該是根據以科學方法所取得的結論,來充實歷史唯物主義的武庫,以宣傳馬克思主義,同時用以宣傳愛國主義,以便增進我們建設社會主義的自信心和民族自尊心”。
作為后輩的劉慶柱一直謹記前輩教誨:“考古絕不是僅僅挖幾件古董‘為寶而考古’,考古要向科學提供實證資料?!彼裱鴲蹏鵀閲囊粭l紅線,拿出一部部著述。印象深刻的是2019年出版的那部近兩人高、90卷本、總計1500多萬字的《漢長安城未央宮骨簽》,這一大部頭著作凝結了劉慶柱、李毓芳兩位考古人30年的心血,“光卡片就塞滿了幾個柜子,眼睛在那段時期總流淚,老伴兒還特意給我換了一副幾千塊的眼鏡……”,劉慶柱先生笑著這樣回憶。黑發添白霜,為誰辛苦為誰忙?他說其實初心很純粹,就是要為探索歷史盡一分力量??脊艑W與文獻史學密切結合是中國歷史學的學術傳統、優勢與特色,它們不僅在歷史時期十分突出,就是原史時代也很重要,甚至一些文獻記載對史前考古亦有一定價值,這也是中國特色考古學的一個突出特點。文獻記載與田野考古發現可以相互印證,它告訴人們不能以觀念的歷史代替真實的歷史,“考古學就是要通過對過去物質文化遺存的研究,探索過去的歷史,以史為鑒,讓今天的生活更美好。”